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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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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姜蘿夜裏高興,吃了個肚皮滾圓。五臟廟堆了許多肉圓子、羊肉片,甚至還有一碗葡萄幹姜汁奶皮甜碗。

小姑娘吃得太多,積了食,哼哼唧唧要蘇流風哄哄。駙馬和趙嬤嬤對視一眼,倍感無奈,只能攙扶姜蘿在婚房裏走兩步。

侍女們魚貫走進婚房,把桌上的吃食都撤下,又在內室鑿出的一個小池裏備了滾湯,待水溫合適的時候,姜蘿能沐浴更衣,順道卸下一臉胭脂水粉。

“殿下,要換寢衣嗎?”

相熟的侍女們一個個低低垂首,眼觀鼻鼻觀心,不好意思多追問。姜蘿醒過神,知道她們是在靦腆暗示公主殿下待會兒要發生的事——這是獨屬於姜蘿的新婚夜呀!特別是郎君儒雅倜儻,俊美如畫,殿下覓得良人,艷福不淺,良辰美景莫要辜負了。

姜蘿瞥了一眼氈簾後的澡池,裊裊升騰的白霧爭前恐後從簾縫裏鉆出。姜蘿打簾,指尖氤氳濕氣,她不由回頭問蘇流風:“先……夫君不洗漱嗎?”

“洗的。”蘇流風一身酒氣,不好熏到姜蘿。說完,他一怔,似乎想到了其他含義,耳根緩緩攀上一重緋紅,時至今日,姜蘿才確定,這是羞怯的意思。

蘇流風斟酌很久言辭,慢條斯理開口,“還請府上女官領我去別處的浴室清洗更衣。”

說完,姜蘿再愚鈍也聽出一點不對勁——先生難不成以為她要和他共浴,鴛鴦戲水麽?!天大的誤會啊!她的確不怕和蘇流風同榻而眠,可那不是因為寢房床大麽!兩人之間隔著一條蓬松的被褥卷子,天南地北地睡,有什麽不妥當的?

況且,她看過《梁祝傳》,祝英臺女扮男裝混書院的時候,不就是和梁山伯同床而眠,中間再擺一碗水嗎?蘇流風的為人,比之梁兄的君子之風,不遑多讓,姜蘿一點都不怕他越界。

這麽說來,好像她才是那個色令智昏的歹人。

姜蘿陷入了窘境,她輕咳一聲,喊侍女:“來人,帶駙馬去東廂房洗漱。”

“是。”侍女們沒有意見,也不會多想,她們只當新婚夫妻面皮薄,她們要當啞巴聾子,不要教兩位貴主難堪。

危機輕飄飄化解,姜蘿松了一口氣。

她褪去衣裳,卸了臉上脂粉,浸入水池裏。熱水的暖意覆上肌理,柔柔撫著她的脊背。姜蘿好似初生的孩子一般蜷曲手腳,把臉也泡入“胎水”中。

險些睡去。

良久,侍女提心吊膽地喊:“殿下?殿下!”

姜蘿這才猛然睜開眼,被水嗆到,劇烈咳嗽。

她怎會累到睡著了,許是蘇流風在身邊,令她太過安心了。

很快,簾外也響起蘇流風溫柔的嗓音,他擔憂不已:“阿蘿,你還好嗎?”

姜蘿沒想到蘇流風這麽快回房,她急急爬出浴池,又想起身上不著寸縷,低頭一看,白膩雪峰若隱若現,胸口除了吊著一重被水浸濕了搖搖欲墜的牡丹褻衣,幾乎一.絲.不.掛。

她尷尬地說:“夫、夫君別擔心我,只是被水嗆到了,我很快就洗好了。”

姜蘿不免羞赧,為了在人前蒙混過關,她喊“夫君”真是越來越慣口了。

但這是好事,先生和她都是臉皮薄的體面人,總得有一個人先不要臉吧。

壞人由她當一回。

果然,這一句“夫君”喊出去,簾子外靜了靜。不知蘇流風在想什麽,但他做事一貫得體、圓融,很快,郎君體貼地勸說:“夜裏寒冷,殿下切莫泡水太久著了涼。”

他是真心實意關心姜蘿的身體,落到婢女的耳朵裏,則以為這是新郎柔情蜜意的敲打與催促。

侍女抿唇一笑,托起雪白寢衣靠近姜蘿:“殿下要更衣上榻嗎?”

姜蘿這時才感知到冷,瞧一眼貝殼打磨至透光的明瓦窗。

天寒歲暮,窗面上粘了厚厚雪絮,如同一層霜殼。

她瑟縮了一下,爬上池邊:“嗯,有點冷了。”

侍女手腳利落地幫姜蘿擦幹身子,選了件緞面厚實的八重蓮繡紋肚兜,再套上一重雪色寢衣,束好領口與腰側帶子。

怕姜蘿受凍,侍女還給她披了一身沈甸甸的狐裘,再用香爐細細烘幹那一頭茂密的黑發。提吊手爐裏熏的是一味臘梅香,淺淡的,極雅致。

姜蘿出奇地困,小腦袋一點一點,將將睡去的時候,侍女放下了熏爐,“殿下,好了。”

“嗯。”姜蘿松一口氣,走出洗漱的浴室小隔間,“時候不早了,你們也去休息吧。”

“是。”

侍女們退出了偌大的婚房,門也關得嚴絲合縫。

就在門扇一開一合的瞬間,姜蘿看到了被燭光照亮的銀裝素裹的天地。

原來,下雪了。

她滯了滯,隔了好久,問蘇流風:“方才院子落雪了?”

蘇流風頷首:“嗯,下了一點。”

她滿心愧怍,那蘇流風為了沐浴,在寒冷的庭院裏來回穿梭又該多冷啊。

姜蘿握了一下蘇流風的手,果然寒意侵骨,她板著臉,搡了下披著幹凈雪青色外衫的蘇流風,“你吹了風可不行,先生快上.床吧!”

私下裏,她還是愛喚他“先生”。

蘇流風脊骨僵硬,輕聲說:“櫥中有新被褥,我可以搭個地鋪。”

姜蘿搖頭:“不妥。天寒地凍的,先生若凍出個好歹來,我多過意不去。反正都是一間房了,你在意這麽多虛禮做什麽呢?”

“……”蘇流風默了默,口舌被姜蘿一番話絆倒了,至今爬不起來。

他與她對峙著,不知在堅持什麽,只是腳下不敢挪動分毫,怕她會錯意,讓情況愈發覆雜。他也不想變得不像個君子,可是姜蘿在逼他……

姜蘿體會不了蘇流風焦灼的心情,她率先爬上紫檀描金花草紋架子床。

許是為了彰顯公主地位尊貴,床架子制得特別寬敞,輕紗幔帳放下來,整個床被籠罩得嚴嚴實實,自成一方小天地。

姜蘿脫了鞋,赤足在榻裏摩摩挲挲。她半點不避嫌,撅起屁股鉆來鉆去,總算抱出一個枕頭、兩床厚被子,獻寶似的舉給蘇流風看:“先生,這個給你睡。”

“……好。”蘇流風無奈應下。

說完,姜蘿又轉身撲入被褥裏翻找其他東西。

一只伶仃的腳踝落在帳外,指甲蓋兒泛起脆生的粉紅,肌膚被燭光照得瑩潤如玉,美不勝收。

蘇流風看了一眼,似乎被撼住了。接著,他垂下濃長雪睫,不敢唐突。

沒多久,姜蘿鋪好了床,兩個枕頭與兩條被子齊齊擺在左右兩側,中間堆了一條厚厚的被子,高高隆起,就此床榻被一分為二,涇渭分明。

她歡喜地喊了一句蘇流風,但郎君心不在焉,沒有回應。

“先生?先生!”

蘇流風:“什麽?”

“快上來呀,床都給你鋪好了。你要睡裏邊還是外邊?要不外邊吧,我口渴了,你還能幫我遞個水。就是起夜如廁有點麻煩,不知道會不會打擾你。”

“無礙的,我本就覺少。”蘇流風遷就她,哪裏都沒說不好。他嘴上應,身子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還是不敢靠近她。

“先生?”姜蘿喊累了,緊緊皺眉,語氣不善,“先生,婚房裏櫥櫃壓著神符,趙嬤嬤怕我夜裏驚魘,還在窗臺邊上擺了一串寺廟開光的佛珠鎮著。”

“我不明白……”蘇流風委實不懂姜蘿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說話風格。

隔了好半晌,姜蘿翻了個白眼,“既然屋子裏裏裏外外都驅過邪祟,您怎麽還原地杵著,一副撞見鬼了的樣子?”

“……”原來妹妹是在嘲諷他。

“快上來!我真的困了,沒時間和先生鬧。”

說得仿佛蘇流風才是那個最不懂事的人。

郎君無奈,只能小心上榻,裹住被子,占據床榻一角。

見蘇流風聽話,姜蘿滿意,一同躺下了。比起蘇流風的拘謹,姜蘿更多的是興奮。她一直都很想念先生,卻從來沒有留他在府上過夜,從今天起,這個夢想實現了。

姜蘿翻來覆去地滾,自以為動作很小,但其實床帳放下來,榻上一片昏黑,幽暗的環境裏,一點聲音都會被放大數倍,烙餅似的撲騰,實在吵人。幸好,蘇流風也沈默躺著,沒有睡著。

“是龍鳳婚燭的光太刺眼嗎?”蘇流風頓了頓,“新婚夜的婚燭要燃一夜,盼夫妻天長地久,不好熄滅,阿蘿且忍一忍……”

說到這裏,他停了話,無措地顫了一下眼睫。蘇流風似乎又說錯了話,他怕姜蘿誤會,以為枕邊人居心不良,想和妹妹做一對白頭偕老的夫妻。

蘇流風有自知之明,他不配。

姜蘿聞言,嘟囔:“不用熄滅,我睡不著不是畏光,而是……覺得有意思。”

“有意思?”蘇流風的唇角又一次勾起,他覺得姜蘿講什麽都很有趣。

“回宮以後,我無時無刻不盼著見到先生。平時您為了避嫌,三五天才來府上授課一次,我心裏十分掛念。”姜蘿靦腆地笑,“現在好了,先生成我枕邊人,能日日看到你了,我好開心。”

“傻孩子。”蘇流風語帶寵溺,“我會多多陪著阿蘿的。”

“一言為定。”姜蘿翻身,趴到被褥卷子上,探出可愛的腦袋。小姑娘朝他伸出了纖纖小指,要拉鉤。

蘇流風望著近在咫尺的女孩兒,緩慢遞出手,和她肢體接觸。回想起來也很不可思議,他朝思暮想的人,居然就在身側,還被他輕而易舉碰到了小指。

郎君偏過身體,背對著裏側的姜蘿。

他不敢看她,手指也藏在錦被裏,細細感受那一點殘存的溫度。

接著,蘇流風微微一笑,心間柔情滿溢。

該歡喜的人,明明應該是他啊。

今晚,姜蘿睡得很沈,她做了一個夢。夢裏不是銀裝素裹的冬天,而是宮道栽滿花木扶疏的夏天。

夢裏,她好像看到了蘇流風。

先生一襲仙鶴補子緋色常服,由仆從攙扶,坐進官轎。他不如今日青澀年輕,看上去也並不慈藹,郎君像是變了一個人,待人接物不茍言笑,冰冷到可怕。

姜蘿後知後覺明白過來,這是前世的事。彼時,蘇流風任大月國的內閣首輔,且身兼相職,手握重權,已位極人臣。

大皇子姜濤有後黨支持,又是嫡長子,皇帝駕崩了,他不費吹灰之力成了新君。年輕的帝王想革故鼎新,卻又受制於根深蒂固的世家舊臣。每一代君王想要掌回手中權,都得放幾批血,姜濤也不例外。

他需要蘇流風的支持,以先帝倚重的老臣之名行事。蘇流風願意當新君手中刃,可唯一的條件便是他欣賞姜敏府上幕僚陸觀潮公子的高才,想同皇女討這個人。

不過是一個翻了身的罪奴罷了,姜敏樂意賣皇兄一個面子,把陸觀潮送往蘇流風府上。

那時,陸觀潮還不知曉,他的命,在皇權面前不過任人踐踏的草芥。

蘇流風為他感到惋惜,更心疼姜蘿。

她這一生從沒有得到過什麽好東西,因此遇見狼心狗肺的惡人,只要對方給予她一點溫暖,她就視若珍寶。

陸觀潮辜負了姜蘿。

他該死。

蘇流風為了阿蘿,佛子墮魔。

在一天夜裏,蘇流風終是見到了自家招募來的賢才陸觀潮。

他待客依舊有禮,給陸觀潮煮了茶湯吃,又和對方敘了話。

陸觀潮搞不清楚蘇流風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老實吃了茶,畢恭畢敬喊他“蘇相”。

蘇流風輕嘆一聲:“你果然是識時務的聰明人。”

“蘇相何意?”陸觀潮不解地擰眉。

下一刻鐘,蘇流風把刀架在了他的脖頸上。

刃面纖薄,稍稍一動便能削下陸觀潮的頭顱。大禍臨頭,陸觀潮總算老實了。

他不敢輕舉妄動,切齒:“蘇相,你我之間是否有什麽誤會?”

蘇流風不語,微微瞇起鳳眸,上下逡巡陸觀潮。良久,他笑問:“你身上掛的那一枚玉佩,是三殿下給的嗎?”

三公主是如今宮中禁忌,無人敢提及。誰都知道她是二公主姜敏的眼中釘,誰都知道她死得不明不白,但誰都不會去憐憫她。

因為這天下,是後黨的天下。

而二公主姜敏,有從龍之功,他們開罪不起。

陸觀潮很快明白,他和姜蘿有私情一事敗露了,蘇流風極有可能就是為了姜蘿來覆仇的。

他只是教授過姜蘿幾天書的老師,有必要為她做到這份上嗎?

而且他是如何發現的?

陸觀潮:“你怎麽會知道三殿下的事……”

他沒有說得更多,怕提醒到蘇流風什麽。

蘇流風嘆了一口氣,不再多言。

他一直知道姜蘿和陸觀潮私交甚密啊,因為他曾去過那一間困住姜蘿的皇寺,那時是秋冬交接的季節,寺廟被白霧露水包裹。那幾日難得年假,得了閑暇,他想給姜蘿帶一點吃食。

還沒等蘇流風邁入寺門,遠遠的,他就看到了姜蘿。

小姑娘穿一身蝶戀花紋襖裙,笑聲清脆,跟在一名俊秀的郎君身後不住地追。她的眉眼俱是笑意,天真無邪地喊“阿潮、阿潮”!男人不回她的話,她又撒嬌,撅嘴跺跺腳,一遍遍喊“觀潮,等等我呀”!

蘇流風了解姜蘿,也知道她柔情蜜意的語調裏糅雜的全是真心。

她有心上人了,她喜歡的人不是他。

蘇流風怔然,沒有再上前,他不想打破她的清靜,這是獨屬姜蘿的一片小天地。

於是,他改了方向,繞到偏殿,和皇寺裏的小沙彌說:“勞煩法師把這些日常用物轉交給三公主殿下,棗泥酥是新鮮的,雖說天冷好保存,但也要三四日內吃完,還有一些燭臘封蒂的瓜果,藏不了太久,盡量早點吃了。箱籠裏還有幾身兔毛、狐毛的冬襖,天冷了,讓三殿下註意保暖,身子骨要緊,閑暇時也可以沖泡些黑蔗糖來喝,她愛吃甜茶湯……”

蘇流風林林總總說了很多,也叮囑了很多事。小沙彌畢恭畢敬記下,還收下蘇流風送的一封厚實的香火錢。

他納悶問:“施主為何不親自謁見三殿下?”

蘇流風笑道:“蘇某不想打擾三殿下清修,告辭。”

“施主走好。”

下山的路上,蘇流風依舊在盤算下次為姜蘿帶什麽吃喝用物。一想到方才郎情妾意的美滿畫面,蘇流風雖然胸口空蕩蕩的,還帶著刺痛,但他也為小公主感到歡喜。

她有了喜歡的人,一個人居山中,應當也不會寂寞了。

然而,姜蘿被騙了。

情郎的利刃,最終刺入她的肚子。

可憐的小孩子,就此香消玉殞。姜蘿平白無故卷入皇權之爭,平白無故喪命,她這樣乖巧懂事的女孩兒,一生卻沒過幾天快樂的日子。

他要為她報仇。

冤有頭債有主,所以他找到了陸觀潮。

蘇流風沒有過多的廢話,他本就不是聒噪的人。

蘇流風武藝高強,彼時的陸觀潮並不是他的對手,不過幾招切磋,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長劍刺進陸觀潮的胸口。

“刺啦”一聲,血流如註。

蘇流風貫穿了陸觀潮的心臟,任他流血,倒在血泊裏。

男人冷冷看著陸觀潮在地上蜷曲,心裏並沒有感到暢快。

陸觀潮口鼻流血,死不瞑目,一直瞪著他:“你竟敢,你怎敢……”

蘇流風捏來幹凈的帕子,小心翼翼擦拭指縫的血跡,他麻木地完成了這一場覆仇計劃,心卻依舊是空蕩蕩的。

他下意識瞥了一眼對門的祠堂,裏面有姜蘿的牌位,也不知她能不能看到,九泉之下能否瞑目。

蘇流風像是說給陸觀潮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三殿下其實很怕疼的,從前磕著碰著也要我停下課業為她找傷藥,在你一劍刺向她腰腹的時候,她竟生生承了那一劍,她該多疼?她有沒有喊你住手,有沒有喊痛?那樣乖巧的孩子對你求饒,你沒有起一點憐憫之心嗎?她愛過你的,你又怎麽舍得……”

蘇流風舍不得。

舍不得她吃苦,舍不得她受難。

可是來不及了。

就算殺陸觀潮千次、萬次,姜蘿也不能死而覆生了。

他的生欲不覆存在,這個人間他沒有駐足的意義了。

蘇流風取下陸觀潮身上的玉佩,他曾在姜蘿身上看到過這一枚玉佩。她說,這是她寶貴之物,是她的祖父給她的。

陸觀潮親手殺了她,又怎配再戴她送的遺物。

蘇流風拋下利刃,對陸觀潮說了最後一句話:“我想,阿蘿那時候一定很後悔,她一定很想念趙嬤嬤、想念她的祖父,或許也會想起我。你辜負了她,你罪該萬死。”

殺了陸觀潮以後,蘇流風站在花木茂盛的庭院中吹了好一會兒風。

他又想起從前去皇寺的那一日,如果他鼓足勇氣去和姜蘿說兩句話,那麽結局究竟會不會不同?

但他很膽小,他不敢。姜蘿的笑是那樣明媚美麗,他盼著她一直笑,所以不會棒打鴛鴦。

蘇流風了解自己,他會一直成全姜蘿的,一直這麽下去。

直到有一天,姜蘿親口對他說,她不再需要他了。

祠堂徹夜點的長明燈熄滅了一盞,招魂幡也被風吹動。

蘇流風好似意識到了什麽,他歡喜地奔了過去,膽怯地喚了一聲“阿蘿”。

但室內根本沒人,只是一個巧合。

他還以為蒼天有眼,讓姜蘿魂歸故裏。

這一場夢做了好久,熹光照入婚房,夢散了,姜蘿醒了。

姜蘿的臉上全是眼淚,掌心也濕漉漉,淚水流入指縫,發著膩。

她好像夢到了什麽,但不記得具體了。

唯有先生的眉眼,她的的確確見到了……心裏莫名記掛郎君,她比平時更想念蘇流風了。

姜蘿跌跌撞撞下地,吵著鬧著要見蘇流風。

門扉大開,是衣著得體的俊秀郎君逆著絢爛光瀑站立。他的皮囊那樣秀致,烏發被束在白玉冠裏,溫雅親和。

姜蘿的思念滿漲起來,她不管不顧靠近蘇流風。接著,她朝他張開了雙臂,癟嘴:“先生!”

蘇流風被姜蘿猝不及防一抱,楞在原地。

他不敢漏入寒風,負在身後的手先闔上房門,隨後接住了姜蘿。郎君溫柔地撫上她的烏發,當小姑娘是睡醒了夜啼鬧脾氣,他笑問:“阿蘿做噩夢了嗎?”

姜蘿的心一下子放回肚子裏,她依戀地埋在蘇流風懷中,搖了搖頭。

一面嗅蘇流風身上淺淡的山桃花香,姜蘿一面嘟囔:“先生,沒事,我只是想你了。”

蘇流風抿出一絲笑,手裏的動作更輕緩,嘴上卻不敢僭越,附和一句——我也是。

入夏的時候,河渠裏伸出一支支碧綠的荷葉,菡萏待放,荷花的幽香被風卷入了屋舍裏,暗香浮動。

寶寧公主姜敏在這個好時節懷了身孕,居於府第靜養。

得知這個消息,姜蘿發了好一會兒呆,拿著剪子修整盆栽的手好險沒把自己的手指絞下來。

還是淑妃眼尖看見了,她急急放下手裏茶盞去奪姜蘿的剪子,柔貴妃則點著姜蘿的額頭罵:“你發什麽楞?手不要了麽?!”

她想到方才福壽送紅雞蛋闔宮報喜的事,又難得壓了聲音,試探地問:“你是在想二公主懷孕的事?孩子這事兒不急,你還小呢!遲點生也好,日子輕省一些。你是不知道啊,懷孩子頭三個月吃什麽吐什麽有多難受,我要不是顧著肚子裏揣的是龍種,是我後半輩子的倚靠,我才不想受這個罪呢!”

淑妃安慰人就沒柔貴妃那麽別扭了,她拍了拍姜蘿的手背,笑道:“阿蘿不要著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緣法,孩子總會有的。況且禦醫每月都登公主府上診脈,也沒說你哪處養得不好,蘇駙馬的身子骨不也康健嗎?再等等。要是你心急呀,回頭我去給你找一尊送子觀音擺屋裏,聽說汪美人就是時常禮佛,靠上供這一尊玉觀音才懷上小十一公主的。”

也幸好是個皇女,李皇後沒有趕盡殺絕,讓她活下來了。

汪美人也聰慧懂事,知道她的小十一要平安長大,必須有德高望重的後妃罩著。

小十一才兩三歲大,汪美人便勤快抱孩子上蘭溪殿裏給柔貴妃請安。

柔貴妃最煩小孩,好不容易拉扯大姜河,又趕走一個姜福,更沒耐心聽小姑娘哼唧,成日裏念叨蘭溪殿又來個小拖油瓶。還是淑妃慈善,時不時餵孩子吃奶羹,給她縫虎頭鞋、小衣裳,姜河也喜歡十一妹妹,來殿內請安的時候,還會給她帶點宮外的甜糕與糖飴。就這麽,小十一成了殿內往來的常客。

姜蘿見過這位十一妹妹。小姑娘活潑可愛,雙頰帶嬰孩的豐腴,胖嘟嘟的。她不怕生,見人就笑,姜蘿要抱抱小孩,女孩兒就一邊喊“三姐姐”,一邊親親熱熱讓人抱,還會吧唧一口親上姜蘿,糊她一臉口水。

“柔貴妃、淑妃,你們兩個就是太操心我啦,擔心的事太多,老得會很快的。”姜蘿抿唇一笑,一句話就逼得柔貴妃那一腔慈母心崩塌。

她白了姜蘿一眼,罵:“小沒良心的,嘴巴子一點都不討人喜歡!”

姜蘿臉皮厚,湊上去抱住柔貴妃的腰身,又拉住淑妃的手,道:“我只是心裏有點悶……姜敏想要過上普通的日子怎麽就那麽容易呢?”

無論她做了多少惡事,都能成功抽身而退。

不過姜敏也確實很能豁得出去。盲婚啞嫁尋的郎君,她竟也能把日子操辦得紅火,還融入內宅,為李家生下孩子。成為母親的姜敏會是什麽樣?會有一兩分慈愛嗎?不過她為李家傳宗接代,這樣一來,姜敏真的成了李皇後那邊的人了。

姜敏壞事做盡,卻沒有人記得她的歹毒,她甚至能像一個普通的妻子一樣,和夫君琴瑟和鳴,平淡度日。

姜蘿也在很努力地生活,可是她僅僅想要活著,都萬般艱辛。

她的命的確不好。

這句話說出口,殿內的後妃們紛紛靜下來。

還是柔貴妃心疼女孩兒,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姜蘿的脊背,說:“誰讓她是李皇後的人。”

皇後背靠李氏大族,她要保的人自然能長命百歲。

淑妃打了個冷噤,低聲道:“確實,往後我們要更加小心才是。”

正是多事的年頭,儲君也未定,宮中到處都是看不見的血氣,嬪妃們的日子過得辛苦,舉步維艱。

“嗯。”姜蘿蹭了蹭柔貴妃膝上軟緞,“我會讓母妃們過上好日子的。”

她不會再讓重要的人,如前世那樣,一個個離開了。

午間的時候,姜蘿開始準備送去大理寺官署的午膳。

一屜一屜的食盒都放滿了蘇流風愛吃的食物:素丸子,山藥煨雞湯等等。有時早朝後還會有光祿寺送來給參朝官的廊下食,不過蘇流風是個勤勉辦公的性子,他鮮少在殿前逗留,都是直接回衙門裏,和其他小官吏一起吃團膳。這樣一來,用飯的間隙,還能多看一卷案宗。

姜蘿不知道蘇流風克己到這個地步,還是大理寺正胡杏林一日遇見她,說漏了嘴,姜蘿才明白兄長一心撲在公事上的倔脾氣。

往後,她這個最嫌麻煩的人,竟也操心起蘇流風的衣食住行,往來宮闕探望後妃的事後,她都會稍帶上蘇流風的午膳,順道再多備幾樣香糕果脯,讓蘇流風的同僚能一道分著吃。

因姜蘿大方,大理寺的官吏看到寶珠公主來官署也並不發怵,見了禮後,還能閑談兩句,說些蘇流風的雜事。

姜蘿總是很耐心聽,微微牽起唇角,杏眼瞇得彎彎,謙和溫柔。

瞻仰過寶珠公主風采的官員們無一不艷羨蘇流風的好福氣,難怪他會在和親的節骨眼上冒大不韙求娶三殿下,實在是因為姜蘿嬌俏可人啊。

今日,蘇流風遲遲沒有回衙門,胡杏林唯恐姜蘿等得急了,行了拜禮後,道:“三殿下無需擔憂,蘇大人回來得晚,白大卿也還不曾下朝會,應該是殿前朝會出了點事被絆住了。”

如果蘇流風犯了什麽事,那麽領罰的人只他一個,大理寺卿就該早早被放回官署。一個衙門裏的官員都沒回來,說明不是個人的罪責,可能朝中出了需要商議的大事,因此所有人都被絆住了手腳。

確實如胡杏林推測的那樣,太和殿前聽政的官員忽然收到了晴天霹靂一般的消息,眼下正急得焦頭爛額,一個個側臉去瞟同僚的眼風,生怕行差踏錯一步,招致萬劫不覆。

也是皇帝的想頭一天比一天多變,他們壓根兒揣摩不到聖人的心。

皇帝端坐於金漆雲龍紋王座之上,冷眼旁觀底下臣子。他們不知的是,君王身在高位,能夠看清所有人交頭接耳的小動作,也明白官吏們心中的小九九。

皇帝不在意官員的私心,任何一個為世情所累的人,都會有私情。

皇帝有時候更像一位父親,他裝聾作啞,包容所有臣子們的歹意與野心,只為了維.穩,守住江山社稷。

皇帝再次開口:“乾州受洪澇水患侵擾,已有三年。這三年,朕年年夏汛撥賑災款、發賑災糧,只為了築堤分流,能讓當地百姓有幾日太平日子可過,偏偏地方官無能,整三年了,還不曾治好當地水患。愛卿們以為,朕應當如何管制地方?如何才能讓朕的子民們安居樂業,有幾天太平日子可享?”

這話誰敢接啊。

大臣們面面相覷,各個啞巴了。賑災銀一落下去,都不知道進了哪家人的口袋裏,他們能說什麽呢?又敢說什麽呢?牽一發而動全身,萬一開罪了哪一支黨.派,他們還要不要在朝堂裏混了?

皇帝氣笑了,一群明哲保身的窩囊廢。君臣自古以來都是離了心的。

他又道:“除卻乾州水患,西北邊境的鮮卑族又生異心,軍情八百裏加急送往朝中,盼天家再派遣將領與府兵支援……朕的江山內憂外患不斷,朕要百官一同治理天下,可你們倒好,一個個無話可說!”

天子震怒,嚇得群臣們瑟瑟發抖。

眾人跪下來,三呼萬歲,叩首請罪:“陛下息怒,是臣等無能!”

皇帝卻並沒有息怒,他的怒氣愈發高漲,一疊聲道:“爾等都不敢管是吧?好,好得很,朕讓自己的兒子管!”

此言一出,幾月前被調入太和殿旁聽政事的大皇子姜濤與四皇子姜河便撩袍上前,跪在父君面前:“兒臣聽命。”

皇帝長嘆一口氣:“老四書治水賦寫得好……既這麽,朕授四皇子為‘巡撫官’,代朕親下乾州,協助地方知州治理水患;再授大理寺左寺丞蘇流風兼任‘巡按禦史’一職,督促巡撫官政務,一同前往乾州,順道監察這些地方官是否有失事之罪。”

姜河:“是,兒臣遵旨。”

蘇流風:“是,臣領旨。”

安排好四兒子的任務,皇帝又看一眼大兒子姜濤:“老大乃文武全才,朕便授大皇子為袁州監軍使,代朕領兵鎮守西北藩鎮,滅一滅那些蠢蠢欲動的鮮卑人的銳氣!”

姜濤:“是,兒臣遵旨。”

皇帝熬了這麽多年都不肯冊立皇太子,今日忽然借政事發威,蓄意給底下兒子們分權、放權。

官員們只品出一句話:皇帝老了,要培養接班人了。

就是不知,天家中意哪個孩子?他們究竟該站誰的位?

退朝後,官員們忙不疊攢茶局,想要聊一聊眼下的局勢。

皇帝的心比海還深,一下子擡舉兩個兒子。

明著看,分給大皇子姜濤是軍權,那是妥妥的擡舉,但細細一品又覺得不大對勁。

哪個皇帝老子能信賴孩子到交付軍權的地步?更像是一重試探。

再看四皇子姜河這邊,雖然派給他的是一些稀松尋常的內務,但皇帝日夜操勞的事,不正是這些雞零狗碎的政務嗎?如此一品,又覺得皇帝對四皇子委以重任,他更看重小兒子。

有官員聽到這裏,又嘮開了:“不止呢,還有蘇大人。陛下派給他的是七品巡按禦史一職,裏頭可有什麽深意?”

老謀深算的大臣一捋胡子,笑道:“這便不懂了吧?陛下讓正五品的大理寺左寺丞蘇流風去兼當這個“巡按禦史”的安排,其實很高明啊。蘇大人乃是朝中新貴,寒門出身,娶的還是天家女兒,站的自然是皇家的隊。而巡按禦史一職,位卑只有七品,卻權重能彈劾高品階的地方官吏。看著明降,實則暗升呢。”

“下官愚鈍,這又如何成了暗升?”

“唉,你這個腦子,朝堂裏恐怕還得歷練兩年啊。你想想,蘇大人不傻,既然當了巡按禦史,肯定會借這個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機會,燒上一燒,他在大理寺也不過是五品官,一個赤腳的怎怕穿鞋的?即便出了錯,要革職也是革他都察院巡按禦史的職位,半點不關他大理寺官職的事。有功領賞,無功不記過。還不是美差?”

分析到這裏,大家都回過味來,不免長嘆:“皇帝待駙馬寬厚,看來寶珠公主確實很得陛下寵愛。”

由此也可見,皇帝存了心要懲治地方官員。伸手朝天家要錢哪裏這麽容易呢?偷去的好處,終有一日是要還的。

王朝要變天了,往後都夾緊尾巴做人吧。

坤寧宮。

李皇後早早聽到了朝前的消息,但後宮幹政乃大忌,她犯不著觸皇帝黴頭,反正她兒子自會來給母親請安。

李皇後在另一座兩坡清水脊的偏殿內小憩,她給王姑姑留了話,要是濤兒來了,記得叫醒她。

待一味梅子香鉆入鼻腔,李皇後被氣味催醒了,茫然睜開眼,姜濤便俯身向母親問好:“母後,您醒了。”

看到自家器宇軒昂的高大兒子,李皇後滿臉笑意,急急上前為他擦汗:“打哪兒回來?怎一頭汗?你這身公服還沒褪去,是不曾出宮啊?”

皇子們聽政也是要和文武官一樣著公服,下拜天子的。

姜濤笑著搖頭:“不曾。方才去官署裏頭問了些監軍使的職務安排以及外派地方的日程,打聽清楚後就來尋母後了。王姑姑說您還在睡,不想吵了您。”

兒子心疼母親,李皇後心裏自然是百八十個熨帖。她嗔怪道:“你呀你!你心疼母親,母親就不心疼你嗎?趕緊坐下,我讓婉和給你備些菜來,咱們娘倆一塊兒吃兩口。”

“嗳,好。”

婉和是王姑姑的閨名,她跟了李皇後許多年,私下無人時,李皇後也會親昵喊她。

難得主子高興,王姑姑立馬去開竈。眼下早過了飯點,禦膳房還要備天子的晚膳,她們就得動用自家坤寧宮裏的小竈了。

李皇後遣走王姑姑,看似為了給兒子添菜,實則也為尋個由頭支走人。

即便是心腹奴才,她也不信。

天底下同她命脈相連的,唯有她的親生骨肉。

親親大家,其實很忐忑大家愛不愛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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